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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社会对每一个考上清北的“学霸”都寄予厚望，相比于做学术、做研究、当公务员或者搞金融、计算机……清北生去教育培训机构当老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精英职业，连亲戚问起时，可能还被质疑找不到别的好工作，有些拿不出手。

但近几年，尤其今年，线上教育风口突然刮起，顶着名校学霸光环的清北毕业生成了最抢手的尖货。有些新创办的机构以清北老师作为主要宣传点吸引学生家长，直接将“清北”两字融入到机构名里。某教培平台许诺给应届生百万的薪水和百万流量；另一家公司，60万保底、北京户口等字眼在招聘海报上也十分抢眼。更有甚者，给应届清北毕业生开出了200万的年薪。因为看上去较高的薪水和待遇，越来越多的清北毕业生流入了教培行业。有人为这一部分清北人画像：“小镇做题家”——普遍来自小镇，会刷题，最终回到最擅长的应试体制中，教下一代的学生们更有效率地刷题。似乎是一个框架，一个轮回，连来上课的学生家长也会疑惑：如果清北毕业生都进入教育行业了，那么自己的孩子辛辛苦苦学了这12年，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呢？都是成为培训机构的老师吗？但有意思的是，家长们又被清北光环吸引，愿意为此买单。我们找到了3个不同年龄、从业年限不一的清北毕业生，聊聊为什么越来越多清北毕业生涌向教培机构，他们如何看待社会眼光，以及高薪背后是否有残酷的行业竞争和淘汰机制。

文 |?徐晴

编辑?|?楚明

运营?|?肖睿

小镇做题家“膨胀了”

图班，北大地质系本科，24岁，从业3年

教培行业的老师其实蛮多都是“小镇做题家”，覆盖率蛮高的。我是湖南常德人，老家在石门县，是个教育大县。我高中的学校在湖南省排名非常靠前，但主流的学习方法就是刷题，疯狂刷题。但到了大学之后，我发现来自一线城市同学的高中生活和我的完全不一样。有一个同学北大附中的，他说高一和高二的时候都不学高考的内容，怎么好玩怎么学，到高三他才开始准备高考。我当时意识到，一线城市考清北更容易，名额更多，他们所拥有的信息也比我们多。这就是小镇的孩子跟大城市的孩子教育资源完全不平等的一面。而且他们的家庭条件都非常好，整个人的综合素质是我比不了的，不管是社交能力还是才艺方面，大学时候我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是从发现我跟他们之间的落差到渐渐接受这个落差的过程中。我小时候跟着爸妈北漂，没有落户，小学就回老家了。北京学的东西简单，回去之后我直接倒数第一。我遇到一个英语老师，她讲课特别有意思，我对英语有了兴趣，成绩起来了之后，其他的科目也有信心了，慢慢地整个局面都扭转了，到了高中我能考到年级第一。我当时我意识到，我是因为这个老师的影响才有考到北大的水平。我希望我未来也能影响更多孩子，尤其是小镇的孩子，12岁我就很坚定要做老师，至少为教育公平做点什么。线下机构比较容易把老师当工具人用，一对一上课，小班上课，能影响的孩子也有限，甚至更高的收费，加剧教育不公平。

▲ 线下的培训机构多为小班授课，或一对一上课。图 / 视觉中国

而且上课的旺季是寒暑假、周末、法定节假日，正好跟普通人相反。这是线下教培行业的一个弊端。你和朋友的休息时间不一样，会减少很多社交，朋友越走越远，或者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挺常见的。这个行业进来容易出来难，干了这个之后，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学习其他的行业，比如说想报一个在职mba，上课是在周末，但你周末要工作。没有时间睡觉，线下的工作时间比较晚，晚上7:00-11:00是我们工作的高峰，所以我们白天睡觉，下午备课开会，晚上上课。睡得也比较晚，经常熬夜。这也是为什么可能年纪大了之后，四五十岁的人不太适合线下教培机构的教师岗位。线下机构的薪酬是和上课时间挂钩的，看课时量。就是说一个月要上40节课，才能拿到基础几千块钱的工资，要超出40节课之后才能拿更多钱。我最多的时候每天上12个小时的课，每个月有五六万，年薪60万左右。正常的话，多数线下的老师年薪集中在30-40万或50万之间。?对于清北毕业生来说，线下教培机构的薪资还是太低了，最高的就是六七十万，就是天花板了，如果工作10年之后还是六七十万就非常失败了。而且自由的时间很少，随时随地有家长来加你微信，有学生来跟你咨询，还要给家长反馈。服务性质的琐碎事情特别多。各方面考虑，我想离开这里，但是我又不想放弃这个行业和我自己的教育理想。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这个时间里，线上教培的平台做起来了。它是录播或者直播的方式，时间更灵活。而且它不需要有很多老师，只要有一个老师，通过技术就可以连接很多学生。所以这个行业有一些很多新奇的现象出现：现在公司可以花100万去招一个老师，花200万去招一个老师，是真的能给这么多。?反正都是在非常火热地抢人，逻辑很简单，如果招到了合适的人，成为一个名师，可能会给公司带来好几千万、上亿的流水。

▲ 某教育机构招聘高中老师的标准，以及提供的薪酬及待遇。图 / 网络

我是今年进入线上教培机构的，教数学，现在是入职第一年，公司给我开的是70万年薪保底。我身边公司机构的主讲朋友们进公司大概两三年的时间，但他们普遍都有一两万的学生，收入是小200万的还挺多的。甚至有300多万的，也没有待很久，工作才两年半。我自己身边同事都是一些有钱人，我觉得。我高考分数是648，北大的分数线是650，当时我们县是贫困县，有专项计划，我是理科，可以选择的就只有地质学专业，我就学了这个。这个专业可能十几年前会好一点，收入会很高，我们有老师大概在10年前毕业能拿到年薪百万，是在美国，但现在就是一个冷门专业，工作岗位比较少，挺不好找工作的，一般去矿务局、石油公司、政府里面的资源管理局，类似这种。薪资水平大概应该在1-2万，大概就是年薪20-30万之间。?我特别擅长做饭，以前在法国蓝带中国赛区还拿了奖，但我没有做厨子，因为去做饭就意味着我之前十几年的付出、父母的付出都打水漂了。在在国内当厨师的话，收入太低了。对我来说，考上北大是一个惊喜，这是我自己努力成长道路上的一个回报，包括北大的这个光环。我的目标是做一个好老师，来了北大之后，这个目标显得非常轻松了，因为这个行业追逐清北毕业生。我经常会吐槽高考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我内心是感激高考的。我觉得高考给了我重新出生的机会。应试教育不管怎么缺陷，至少它是我们小县城孩子唯一的上升通道，高考就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东西。我有很多同学现在还是很迷茫，想转行不知道做什么，金融、房地产都越来越不好做了，互联网公司也就那样了，加班，996，007，有两个坎，35岁、40岁。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既能实现自我的理想，还有丰厚的回报。我已经膨胀了，准备再工作几年攒够首付在北京买房，因为想养二十几只猫，最近看的都是别墅。

高薪背后的残酷竞争

秦博，北大考古学系硕士，25岁，从业1年

我是95年的，是保送到北大读考古的研究生，今年刚毕业。我个人很喜欢考古，但没有继续读博士。一方面我的老师即将退休了，另一方面，我有一次专门请教我们考古系的雷兴山院长，我说我是继续读博还是工作呢？他问我英语成绩和家庭情况，我说一般。他就说咱们先解决温饱、生存问题，然后再考虑这件事情。所以我就开始找工作了。学考古正常应该在专业的研究机构工作，我们考古系一年就10个学生，今年就一个同学去了四川考古研究院，其他的都转行了，其中有四五个都去深圳的公立学校当老师了。?为啥去当老师呢？因为对口工作工资实在是太低了。我们北大有个未名bbs，好多人在吐槽某知名博物院，一个月给我们到手2000块钱工资，我听一个学长说他已经工作了两三年了，是学文物保护的，一个月工资8000。?我是文科生，去不了互联网公司。我写论文比较好，想找杂志社期刊编辑的工作，但是网上一查，我的天，一个月六七千，干脆又放弃了。你看我个人发表了4篇论文，有核心期刊，得过北大国家奖学金，优秀科研奖，还有国际最顶级考古奖，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没办法继续做研究，这个社会都要讲生存。今年有很多线上教育机构来我们学校宣讲，好几家公司在春招秋招的时候在北大就业中心公众号上发招聘启事，还邀请我们去他们公司参观，公司高层给我们讲教学机构的发展前景，希望我们去参加考核。包车到校门口来接我们，发小礼品、小玩偶，还有下午茶小零食，然后我们坐那儿听。还有老员工给我们分享一下工作体验。宣传会还总是搞什么抽奖，抽kindle之类的，反正最高的奖都有一两千吧，吸引我们过去。有个公司去年秋招宣讲的时候跟我们说今年薪资是40-60万，今年立马变成了起价就是60万。我参加了某知名公司去年春招那一批的考核，筛人筛得特别狠。初面环节就是准备一个课，hr听一下看你这个风格适不适合网课，有没有感染力。只筛出30个人，基本都是清北的，通过率大概5%吧。第二轮就是小组pk，最后考核讲课水平，最后只剩5个人。我是语文学科，当时有4个老师，最后就留下我一个。所以，进入网课教培机构需要层层筛选，每一层都很严格，他们喜欢表现力强的，授课激情澎湃的，我们准备的课程也必须是有趣、有料、有吸引力、有卖点的，即便是清北毕业生，颜值也要说得过去。两轮筛选完之后，还有一个长达3个礼拜的培训，这3个礼拜培训是做什么呢？培养我们的发音系统、表现力、授课能力等方面。那段时间我经常凌晨两三点才能睡，任务没有完成就不能睡，因为天天要打卡，每天发个小视频。今天学绕口令、明天学发音。我感觉一方面是在培养老师，另一方面是在培养网红。他们一轮一轮地招人，这一轮30人，下一轮30多人，一直在招人，现在还在招，背后都是互联网教育行业的快速发展在推动着。

▲ 清北毕业生签约教育单位的人数逐年递增。图 / 黑板洞察研究院

事实上，教培机构离职率很高，流动性大，有跳槽追求高薪的，也有去压力更小的公司，发展机会更多的公司。这个行业里有两个指标，续报率和拉新转化率。续报率指的是一个用户在教培机构这上课，假如报了秋季这一系列的课，续报就是用户再去下一个寒春系列的课，也就是说k12教培机构要连续收割，像收割机一样，一茬一茬的，让学生一直在你这上课补习，机构就一直赚学生的钱，稳定用户，这叫续报率。拉新转化率是从来没有上过课的用户，现在要在这儿尝试一下某个老师的课，先试用一下，试用觉得好就进来买课变成用户了，这个叫拉新转化率。?这两个指标里，续报率的高低就相当于工资的高低一样。两个数据要是一直都落后会被约谈，公司会给你施压，而且工资少了，没学生上你的课，你自己就 out了。也不是说逼着你走，当然他们会招新人，你不行了，多招个新，顶替这个位置也挺好的。?最主要的压力来自于整个行业的竞争。新老师需要个人快速成长起来，适应网课教育的快速发展。现在教育行业有点像当年外卖行业那种百团大战的感觉，市场资源抢夺非常快，只有老师成长起来了，机构的学生才不会流失到其他机构。老师带更多的学生，这是跟公司利益直接相关的。一般机构内部也会有竞争，一个年级有好多老师一起讲课，谁讲得好，学生就流向谁，这背后是一个隐藏的薪资，对应的是老师的生存空间。那家公司的面试培训我都过了，但我没去，我现在在另一家教培机构工作，压力小一点，对新老师更友好。平时10点上班7点下班，工作核心就是备课、上课。我发现各种机构都特别喜欢清北的毕业生，公立校也是。我们隔壁宿舍的一个同学，他参加江苏一个学校面试，就去看了一下，都没说要去，人家就把他写在名单上，接着宣传新闻就发出来了，扬言招了多少清北学生。最后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反应激烈，让把宣传撤了。上次我看到快手上一个叫清北学霸什么的账号，他们跟我说你可以来这里兼职，让我去直播，有工资的那种。我看了一下，有好几个清北学生去了，他们啥都没讲，就在那儿写作业，我的天，光直播写作业就把工资挣到了。然后一堆人说，小姐姐你好认真。清华北大效应真的太强了，毕业之后不管在哪儿，它都是一种噱头。只能说，线上教培机构给了像我这样的北大文科生一个退路。

只能在应试的框架里努力

黄晓敏，清华外语系，29岁，从业7年

我读书读得比较久，读了8年，都是英语专业。我很早就去新华社、中国银行和一些私企、外企、咨询公司实习过，但我不是很喜欢。也做过兼职老师，在留学机构兼职过，也在某知名英语教育机构呆过一阵。当时是2012年，课时费很少，一节课税后就100块都不到，但是教托福雅思可以给到500块钱1个小时。那真的是巨款了。留学机构工作很多，最多的时候一天上9个小时课，从早上站到晚上，嗓子剧痛，整个人就很虚。硕士毕业之后我在英国读了半年博士，觉得不喜欢，就没有再读。回国之后我自己创办了一个教育机构，后来跟现在的公司合并了，我一直在这里做高中英语的主讲老师，兼任一些管理职能，今年是第4年。?现在做网课跟线下比差别非常大。上课的方式风格不太一样，因为线下一般是20个人左右，没有那么在意老师讲课是不是特别幽默。线上的要求就会很高，学生跟老师距离远了之后，更容易走神。网课真的比线下累太多了。线下3个小时，可能有1个小时学生做练习，大半个小时在评讲，真正在上课的就是1个小时。但网课真的要上足了3个小时，学生做练习和评讲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

▲ 隔着屏幕，网课需要老师有更突出的风格，才能让学生的注意力保持集中。图 / 视觉中国

我现在领导以前在北京某知名中学，然后他经常跟我说一节课40分钟，花20分钟时间骂一下不交作业的学生，剩下20分钟讲讲课。混到像我这个年纪的，有这样教龄和学历的，在北京可能已经年薪过百万了。我在广州，还是要打个折，低一点。我现在同事基本都是很好的985院校的。有一些老师虽然不是清北毕业，但薪资可能更高。学历是只对应届生有效，应届生基本教学经验为0，招人时肯定比较倾向于清华北大的。?也不是说公司偏袒清北的学生，因为一模一样的课，家长肯定会选择清北老师。从这个角度去去想的话，公司也会优先宣传清北的老师。名校的光环其实可以说它是红利，好好读书还是有好处的。我之前就有点低估自己。毕业的时候我投过蛮多公司的简历，都是特别大的公司，但是他们可能看我是英语系的，简历关都没让我过。我离开北京之后才发现，清华北大在其他的地区这么厉害。?

▲ 教育机构都会将清北毕业生的师资作为重点宣传对象。图 / 网络

我老家是在南方小城，我们当地的教育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但我在大学之前都不懂什么是语法，做题完全凭语感，但语感怎么来的？就是刷题刷多了，看着像。就是做很多题之后，自己内心经潜移默化弄出来了一个东西。如果有一个更高效的方法，能够把语法规则这些东西给总结出来，就会非常高效，我是希望孩子们学得更有效率一点。上网课本质目的还是要是给学生提分，还是要遵循应试教育的这一套规则，讲课全都是干货，就不用刷那么多的题了。虽然我们都吐槽过高考，吐槽过应试，但是还是只能在这个框架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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